正所谓听话听音,闻弦知意。
以郭昕的城府,他当然能听懂李唐的言外之意。
他没有再多说什么,只是再次深深一揖,而后毅然转身,高大而略显苍老的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外的夜色中。
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无比坚定,仿佛将半生戎马的峥嵘与未来经略天下的重担,都踏进了脚下的方寸之间。
书房内,重新恢复了寂静。
李唐目送着郭昕离去,脸上的温和笑意缓缓收敛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。
他走到那巨大的沙盘前,手指轻轻拂过代表长安的那个小小的模型,眼神幽深如夜。
“压舱石”、“眼睛”、“手臂”……
郭昕只说对了一半,或者说,只说出了他愿意让郭昕看到的那一半。
这位忠诚的老将,是他递给新皇李纯,递给整个大唐朝廷的一剂定心丸。但同时,他也是李唐投向中原那潭死水中的一条最凶猛的“鲶鱼”。
郭家,在郭昕这位“武威郡王”的庇护下,在西北资金和技术的暗中扶持下,短短几年间,已经从中原一个二流的军事世家,一跃成为了一个新兴的庞然大物。
他们不再仅仅依靠土地和军功,而是以前所未有的姿态,将触角伸向了工坊、商路、钱庄等各个领域。
他们从西北获得图纸和技术指导,在中原各地开设纺织厂、水泥厂、炼铁厂,用远超时代效率的生产方式,疯狂地收割着财富,同时也冲击着传统世家大族的根基。
那些盘踞中原数百年,靠着联姻和门生故旧关系网,将土地和权力牢牢攥在手里的世家豪族,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实力碾压。
他们看不懂郭家那些冒着黑烟的“妖物”为何能日产千匹布,也想不通那些硬邦邦的“水泥”为何比夯土加糯米汁还要坚固百倍。
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产业被挤压,市场被侵占,财富像流水一样流向郭家的口袋。
诚如长孙玥之前的情报所言,这些被触动了核心利益的世家,已经在暗中结成了同盟,准备对郭家群起而攻之。
这,才是郭昕主动请缨,急于返回长安的真正原因。
他需要回去,以“神策军大将军”、“武威郡王”的身份,为郭氏一族坐镇,成为家族的“定海神针”。
而这,也正是李唐计划中的一环。
他与郭昕之间,早已形成了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。他知道郭昕的私心,也乐于利用这份私心。
他将郭昕的家人留在西北,名为“照顾”,实为“质押”。
这既是给郭昕的定心丸,让他不必担心家族在西北的根基,可以放手在中原施为;也是一道无形的枷锁,确保郭昕这条“鲶鱼”无论在中原搅起多大的风浪,最终的控制权,依然在他李唐手中。
“一个死气沉沉的中原,对我毫无用处。”李唐喃喃自语。
他需要的,是一个充满活力,甚至有些混乱的中原。
只有打破旧有的门阀士族体系,让新的阶级——工坊主、商贾、技术官僚——登上历史舞台,才能为西北的工业品提供一个足够广阔的市场,才能为他下一步的“文明输出”铺平道路。
郭家,就是他亲手打造的,用来冲撞旧世界大门的“攻城锤”。
而郭昕,就是挥舞这柄攻城锤的人。
至于神策军……
李唐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。
那不过是让郭昕师出有名,让他能名正言顺地手握强权的“大义”罢了。
一支连子弹都要看西北脸色供应的军队,又能对西北构成什么威胁?
它真正的作用,是威慑。
威慑那些企图用武力解决问题的藩镇,威慑那些想对郭家动用盘外招的世家。
它会像一头被锁链拴住的猛虎,蹲踞在长安城中,让所有人都不得不坐下来,在李唐所设定的“新规矩”下玩游戏。
这个规矩,就是用经济和技术,而不是门第和暴力,来决定胜负。